第90章战国文夫人(五)
乳娘抱着被襁褓裹住的婴儿从侧殿回来,送到阿怜怀中。殿内烧着地龙,尚在修养中的她黑发披散,一袭绸缎寝衣斜垂榻下,似月华铺了满地。
几月前的事闹得满宫哗然,乳娘一个后脚进宫的都从侍婢们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俯身告退时心里泛起了嘀咕,不知那秦王后是如何狠得下心对怜夫人用那些狠毒法子的。
用药不成,竞然暗中找来数个体格强壮的亡命之徒,想要生生把未成形的孩子杖落。
若是真做成了,这怜夫人也定是活不了的,还是极其屈辱的死法。乳娘暗自摇摇头,她可真不懂这些天家人,明明穿锦锻罗衣,食山珍海味,怎么能想出来如此肮脏恶毒的法子呢?头发凌乱打结,胡乱套着各式衣衫首饰的丽姬挣开几个侍婢的束缚,跑到椒房殿紧闭的大门前拍打厉喝,“狗奴才!放我出去!我是大秦的王后!”她神色癫狂,已看不出一年前养尊处优的模样,很快被追上来的侍婢架着胳膊拖了回去。
丽姬是魏国公主,公子昭的生母,即使做下这样证据确凿的事,也不能轻易打杀,但要说她自食恶果,受不了打击自行发疯,魏党的势力便抓不住什么由头在明面上发难了。
除夕宫宴的丑事被掩盖在宫廷内,即便在宫外,也只少数权贵有所耳闻。对于生下来就被当作储君培养的公子昭,宫人们不敢得罪;可他的弟弟公子鱼本就是被丽姬宠惯了的孩子,如今突然失去丽姬的庇护,宫里的人对他的态度立马变得微妙起来。
秦王煦正值壮年,因怜夫人一事对公子昭和公子鱼迁怒冷待,而从前遭丽姬折磨,暗吞眼泪的宫人不在少数,丽姬失势后,明着的搓磨他们不敢,暗地里的轻怠却多得数不清。
这日公子鱼和公子炜起了争执,打起来时矮上一个头的他明显处于劣势,宫人们却候了一会,等他脸上挂了好些彩才去拦挡。他哭着跑进刚解禁不久的兰台,一押袖子露出细瘦青紫的胳膊,“哥哥,公子炜骂我,还打我!”
公子昭重罚了当时跟着公子鱼的宫人。
这些官人不是原先丽姬宫里的,因当初那事,丽姬宫里的人死了大半,调入了新人充数。
兰台外用刑求饶声不断,最后人声渐息。
罚完这次,料想那些新来的宫人不敢再怠慢公子鱼。“为何与公子炜起争执?"他耐心询问公子鱼。忆起当时的情景,公子鱼的眼眶又开始发红,“因为他骂母后,还骂我”公子炜骂丽姬阴毒,说公子鱼的根也是坏的,今后长大也要害人。小孩子哪懂这些,这话大抵是从云姜那学过来的。公子昭神色怔然,仿佛又堕入了那个不愿回想的冬夜。她也会这么想他吗?
丽姬主动找上他说出那些计划,实际上是想借他的人手之便,届时隐去证物,销声匿迹。
他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事发时,他会与怜妫待在一处,然后亲自送她回凝香宫。
没人会知道这底下的暗流涌动,他会掌握丽姬犯事的把柄,以此作威胁让她此后不敢轻举妄动。
怜妫不会因为丽姬而疏远他,他还是她眼中那个像弟弟一般的好后生。可他没算到父王横插一脚,将他的计划打得粉碎。除夕夜宴进行到一半时,不宜晚睡的怜夫人提前坐上轿辇回宫,不一会,秦王和秦王后先后离席,留众人心思各异。椒房殿后殿,被父王识破阴谋的丽姬破罐子破摔,在跪地认错时阳奉阴违地发出商量好的信号,让那些还不知情的亡命之徒提前行动。仍旧坐在除夕宫宴上的他对此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看见了宫人传递的暗号,心道时候不对,一下慌了神,再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大雪纷纷的御道上拼命狂奔。寒风如刀割面,冰凉的雪花飘进了他的眼睛里融化,掺进泪水。他喘着白气,跑过一道道漆黑的宫墙,满心害怕,只祈求着能再快点。等他趣趄着停下脚步,只见载着她离开的轿辇周围重兵把守,地上陈列着几具穿夜行服的尸体,卫尉军手上反光的刀锋还在往下滴血。他的喉咙里满是刺痛的铁腥味,颤抖着上前问道,“怜夫人她…她没事吧”卫尉军不明白公子昭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他们只受命于秦王,闻言对视一眼,终是向这个还未接替王朝权力的少年公子道,“怜夫人身体无碍”
公子昭要走近去看,却被卫尉军用刀背拦住,“王上说,不准任何人靠近”父王的权力仍旧凌驾于他之上。
他在轿辇旁静静地站着,雪花落了满头,直到父王焦急地赶来,狠狠框了他一掌。
他抬眸望进父王黑沉沉的眼里,有那么一刻,他确信父王是想抽刀杀了他的。
父王亲自护送受惊晕厥的她回到凝香殿。
他和丽姬则被前后押解到她的卧榻之侧,跪地等待她苏醒。而后便是她幽幽转醒,得知前因后果,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冰封、冷漠、厌恶,如那个落雪的冬夜一样,再无余温。
阿怜抱着襁褓晃悠着轻声哼歌,纱幔外,刚回殿的嬴煦脚步一顿,而后迅速加快。
看见那一大一小,他的目光更加柔和,上前揽着她,一同逗弄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刚刚那是什么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