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鉴,”张岳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大行太上皇帝在日,旧勋勋贵,四王八公之后,虽已式微,然盘根错节,门生故旧尚在朝野。
此番变故,彼辈正是惊弓之鸟,乃天赐陛下收束之机也。”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放下手:
“如何收束?朕记得,你已将其中几家拘于大理寺?”
“只是暂请留待国丧,以示朝廷体恤旧勋之意,非拘也。”
张岳纠正道,言语滴水不漏。
“大行太上皇帝新丧,朝廷示以哀荣,彼等感怀天恩之余,正需主心骨。
陛下若能稍予恩典,示以宽仁,一则彰陛下圣明仁厚,不负太上皇之仁;
二则此辈虽无能,却也如散沙覆蚁,聚之或可压秤。”
压秤压谁?殿中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的冰冷玉石:
“张卿的意思是,扶起这些朽木烂根,给某些人添些麻烦?”
“陛下圣明。”
张岳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丝算计。
“不言添麻烦,陛下亦当行圣人之道。
清浊兼用。
何况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彼等今为无主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陛下若能予些许“体面’,不必实权,只需如「清流供奉’之名位。
一则可安旧勋之心,二则亦可使其感念陛下之恩远胜过已故上皇。
成为陛下座下听招呼的“老臣’。
将来朝中若有异动,此辈旧勋便是一股可堪借重的公道之声。
用于牵制,最是合适。
且由微臣亲自出面安抚,示之以柔……”
皇帝沉吟片刻,嘴角向下压了压。
他看着张岳,脑子里思考的并非如何利用旧臣势力制衡贾环之事。
而是在考虑张岳此番话,有多少真假。
仔细想想,引来旧臣,对张岳也没甚好处。
这确实是眼前最稳妥的利用方式。
四王八公的残余,在太上皇的荣光庇护下还能有些声势,如今太上皇已去,他们就像去了根基的浮萍,急需新的依靠。
自己的宽宏,恰好可以成为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嗯。”皇帝微微颔首,“便依卿奏。
名单由你斟酌,既要给点体面,也不必过于抬举,更不许许以实权。
礼部和翰林院那些清贵闲散之处,匀几个“顾问’、“典籍’之类的虚衔即可。
动作要快,务必在此次大丧期间办妥。
此事你亲自去办,谨慎些。”
“臣遵旨。”张岳叩首,眼中掠过一丝得色,知道自己的策略已被采纳。
在木兰围场完成七日“生祭”仪式的贾环,带着一身风尘与北军精锐匆匆赶回神都,是在二月初二。一入神都,气氛截然不同。
举目皆是刺目的白。
城门悬挂着巨大的白色幡族,上书“大行太上皇帝万岁”字样。
官道两侧,每隔数百步便有临时搭建的苇席帷宫,供守孝官员和百姓临时停灵致哀。
街面上所有店铺招牌均悬白布,行人一律缟素,连车马都裹了素色布罩。
空气里飘荡着纸灰的焦糊味和弥漫的悲切。
皇家礼制的森严与悲哀,无声地笼罩着这座雄城。
贾环哀叹了一声,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花在了葬礼上。
贾环率众在北安门外下马,早有礼部官员候着。
验明身份后,立刻有人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粗麻斩衰孝服。
贾环等将士当场脱去外甲军服,换上粗粝的孝服,解下兵器,改乘素布骡车,由礼部官员引导,前往宫城外设立的小丧所报到登记,领取入宫凭信。
待进入紫禁城,只见素白已成海洋。
所有殿宇红墙皆覆以灰白布幔遮覆原色。
所有石栏桥柱皆系白。
乾清门外广场,跪满了密密麻麻穿白的宗室勋贵、文武百官,按照品级次序,列队等候依次进入乾清宫行叩祭之礼。
沉重悲怆的佛号、诵经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压抑嚎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庞大而沉闷的声浪。贾环作为郡王,位次极前。
他默默走入乾清宫正殿那巨大的灵堂。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檀香、花香与另一种说不清的冰冷气息。
巨大的金丝楠木梓宫静静停放在高耸的灵座上,覆盖着明黄缎面,前设巨大的香案,上供数十种素果珍馐、檀香袅袅。两侧是各色纸扎的法器、仙鹤、楼阁等仪仗冥物。
礼部赞礼官高唱:“定远郡王,贾环,奠酒,叩祭!”
贾环神色肃穆,缓步上前。
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气氛中。
他至香案前,接过内监递上的素瓷酒杯,双手高举过头,向梓宫深深一揖。
然后将杯中酒缓缓洒在香案前设置的奠池内。
酒液倾洒,无声无息。
他撩起沉重的斩衰袍角,行三跪九叩之大礼,额头重重顿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声响:“臣,贾环,伏哭灵前!
不孝不肖,远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