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波士顿还是老样子,天色薄得像张纸。
光从院墙缝里歪进来,在老式木地板上铺就成一条浅金色。李艺率推开办公室的门,先看见案桌上一叠厚厚的曲谱和节拍器摇摇晃晃的钝光,最后才是伯德伦纳——
老头坐在窗边,袖口整洁,骨节突出的手指按住一叠写满铅笔记号的分谱,脸色却像是被冬日抽走了大半的血色。
他抬眼,镜片后面还是那点熟悉的笑意:“小熊。”
说着,他从桌案前起身,照例是许久不见的寒暄:“假期过得怎么样?”
假期怎么样?
李艺率脑子里下意识浮现起权至龙有些晦暗难辨的神色,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尽如人意:“非常好。”
闻言,伯德伦纳轻轻应了一声,又笑道:“我猜也是,否则你交上来的论文也不会写得一团糟了。是假期结束那几天匆匆应付的吧?”
李艺率:“…………”
她心虚地移开眼睛,抿着唇没有回答。
实际上,哈佛的学业并不算轻松,起码对于李艺率这样需要每天花大量时间放在钢琴练习上的学生来说,应对得还是很有些吃力的。
哈佛大学的SAS博士项目需要在1-2阶段完成16门四学分课程,音乐学方向还必须修完两门民族音乐学和两门理论作曲方向的课程。每学期除了30页的研讨课长论文和跨域选修以外,至少还需要产出一篇像样的独立研讨论文——总之能在七年内完成博士学位已经是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伯德伦纳教授见她低头一副不敢回答的模样很有些无奈,低咳一阵,看上去像是气恼极了:
“瞧瞧你写的都是些什么……‘莫扎特的接受史很复杂,但之所以会被贴上“漂亮但浅显”的标签,与他外向型的炫技与他作曲时那套雅致套语和公共娱乐功能分不开,因此这把审美标尺的明晰与自然,在时代烙印下必会显得格外轻飘和公式化——总之,我们应该庆幸莫扎特的早逝成就了他自十八世纪至今都难以撼动的天才地位。[1]’……说真的,你知道海因茨是以演奏莫扎特而得以闻名于世的吧?”
李艺率:“……可这根本一点都不冲突。”
李艺率:“明明之前还有评论家批判过莫扎特死得还是太晚了!”
回应李艺率的又是伯德伦纳教授一阵气急败坏的咳嗽。
要了解此时李艺率与伯德伦纳之间的辩点,就不得不先解释一下关于音乐史明晰的发展分割线——
以古典音乐史的演进脉络举例,莫扎特所处的时代正是风格体系从巴洛克向古典主潮过渡的关键节点,他被学界定义为“维也纳古典的顶峰”,贝多芬则被视为连接古典到浪漫的桥梁人物。
而莫扎特的早逝,让一种干净的分期叙事成立:古典主义被推上了终结的神坛,停留在1791年,随后时代叙事又进行着另一轮的更迭,浪漫主义在那一年以后逐渐登场。
可叫李艺率悲观地看来,时代的推进是必然的。
与其看着一位天才在裹挟中沉沦,倒不如停留在登上神坛的前一刻留下一个永恒的背影,塑造一个被神化的纯粹形象,成就在那以后几个世纪的美名——毕竟如今这个时代人们所崇拜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后世构建与书写的产物。
当然,这念头可不是一时兴起的,老头子还在世的时候就曾被她这样的观点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伯德伦纳教授似乎是误会了。
他联想到李艺率复杂的经历,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倒也没再劝解,只是又聊起了他准备等李艺率4-6阶段准备论文的期间,暂停学校里的授课工作,回到柏林爱乐重新执棒。
“这很好啊,”李艺率先是高兴,紧接着又有些疑惑,“可是为什么要等到几年以后?”
实际上,哈佛的人文社科学硕博项目较小,音乐学的录取人数则更加稀少,通常每位教授手下只有1-3名学生,像伯德伦纳教授此时门下只有李艺率这一根独苗,时间上来说应当十分充裕。
“这也是今天我想和你说的事情。”他温和地笑了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大概会休很长时间的病假,我不在的时间里你要好好完成作业啊。”
“…………”她闻言先是怔住,随后又皱着眉轻声问,“是什么原因?”
隔了一个新年不见,伯德伦纳教授看上去的确是要比之前苍白一些。虽然精神还很不错,刚刚骂她时的声音也中气十足的,可脸上的皱纹似乎比记忆里的要多出许多,说话的间隙也一直断断续续的咳嗽。
“肺部发现了肿瘤,不过万幸的是能通过手术切除控制。”看着李艺率得到答案以后格外凝重的神色,伯德伦纳状似轻松地笑着安慰道,“只需要做一个手术,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乐观点,我的小熊。”
这么大的事情该怎么乐观嘛!
李艺率看着伯德伦纳教授故作俏皮地眨眨眼睛,心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越陷越深。
老头子缠绵病榻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也经常打起精神故作俏皮地哄她开心——那时她下肢残疾,被困在轮椅里,始终是一副消沉的姿态,脾气也坏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