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在她的记忆中只余一点极浅淡的印象。只记得在她即将作为战利品兼贡品被送往景国和亲时,所有年轻的小宫女都跪在她面前,拼命磕头,嘶声乞求——不要带上她们,不要带她们一起去景国,去那北夷异乡。
昭苏答应了。或者说,那时的昭苏,从未那般明晰地感知到自己前路的绝望与晦暗。她不想顺从这可憎的命运,却又挣脱无能。
她答应了所有求到她面前的宫人,然后默默想:他们尚且有我垂怜。可是,谁又来垂怜我呢。
………
如今一切都尚未发生,昭苏还是养在深宫中的六公主。纵然不起眼,纵然像个透明人,但仍然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金枝玉叶,仍然能期待及笄后封诰立府、食邑千户,甘嬷嬷、桃符还有其他人都还跟在她身边伺候,将一身未来都牵系在她身上。
而现在,桃符在被甘嬷嬷训斥。
她应当做些什么的。
昭苏鼓起勇气正要说话,甘嬷嬷却在这时眼尖瞥见了门口探头探脑的另一个小宫女,同样厉声呵斥道:“桃酥你干什么呢?!整日偷懒,还鬼鬼祟祟!还不去干你的活!”
门口的小宫女急急忙忙关了门,地上的桃符仍跪得战战兢兢,昭苏瞥一眼身旁的甘嬷嬷,努力稳住声音:“起来吧,说正事——为何摇响应铃?”
桃符从地上爬了起来,却不敢抬头,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启……启禀公主,明晏公主今日正午将于揽芳亭设宴,遣人来邀请公主前往。”
昭苏听了微讶。
明晏公主,也就是她的三姐姐。她酷爱交游,设宴实属正常。可为何……这宴会设在揽芳亭?
揽芳亭,那可是父皇专门用来设小宴之处,纵然三姐姐是贵妃之女,原也不该有如此面子……
昭苏迷糊半晌,直到久远的记忆骤然复苏,有关这场宴会的记忆浮现,竟令她险些在小宫女面前惊呼出声。
揽芳亭……揽芳亭……
前世在揽芳亭,确实有过一场三姐姐主持操办的家宴,一场元宵佳节过后的家宴。那场家宴上,所有皇子公主都到了场,给足了三姐姐面子。
那是——明德二十一年新春。
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一点点苏醒,一系列久远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闪现,瞬间将昭苏的记忆涂抹成一片晦暗,惊得她打了个寒颤。
明德二十一年……
那是……昭苏的灾殃之年。
也是……大昭的灾殃之年。
昭苏向来深居简出,在宫中极不起眼,大宴尚且少去,赴私宴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可偏偏就在这一年,就在这一场昭苏以为的家宴上,她被迫卷入诸位兄弟姐妹的争锋算计,意外重伤,右足从此落下了永远不能抹去的伤疤。期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险险好转后又继续卧床休养好几个月。
如果说,险险捱过高烧不退、意识不清的前半月,此后也没有不良于行,是昭苏的幸运。
那么,活下来这件事本身,大约就已经耗尽了昭苏的所有运气。
就在她卧床不起的这几个月中,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昭苏错过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求救信号,也因此,失去了最后一个真心关爱她的亲人。
她母亲的亲弟弟,她的小舅舅,遭人陷害,身陷囹圄,然后,于牢狱之中意外身殒。
待昭苏完完整整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是她的小舅舅沉冤昭雪之日。
可那又如何呢,人死,不能复生。
同样是在那一年,景国奇袭大昭,短短一月连下五百里,大昭仓皇应对,由此开启了漫长的拉锯战,最后却落得大败,不得不屈辱求和。
然后,被战事耽误婚事的昭苏,顺理成章地成了那个象征大昭被景国征服的战利品。
她被封为靖宁公主,和亲景国。
靖宁,靖宁……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竟然、竟然就是今年。
昭苏幸运地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时,可偏偏,万事又都迫在眉睫。
“……公主,公主?”昭苏一直不曾回答,桃符谨慎地瞥一眼甘嬷嬷,终是轻声提醒:“明晏殿下的人此刻正候在殿外,公主究竟赴不赴这揽芳亭的家宴?”
家宴?倒不如说是……杀宴。
回想起过去的昭苏很清楚,这场家宴风起云涌、杀机四伏。前世她在这场家宴上卷入兄弟姐妹间的纷争,“失足”踩上利器,鲜血洇透了锦鞋,却因因不能失礼生生捱到殿中才褪下鞋袜,然后发现伤口深可见骨,当夜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都意识模糊。
那样刺骨的疼痛,那样绝望的经历,那样可怖的未来,她只是想起,便忍不住发抖。
如今重来一次,她应当怎么做?
昭苏内心的纠结与恐惧都写在了脸上,甘嬷嬷一看便知,何况桃符已经说了这只是三公主主持的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