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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行看了一眼值房,日光自窗外投入,堆积如山的奏疏光影交错。
他摇了摇头,伸手将值房门带上,缓步走了出去。
……
山东布政司,济南府。
殷士儋自内阁学士致仕后,便筑庐于泺水之滨,讲学著书,一时从者如云,便将园子取名“通乐园”。
而殷阁老复起盐政总督以后,园子便交给了儿子殷诰打理。
殷诰虽然是济南知府,但在文坛声名不彰,向来没有士人来通乐园与他同乐。
但今日显然有所不同。
趵突泉旁,一干士人儒生,百人不止,席地而坐,里外围成三圈。
殷诰这个主人家,堂而皇之坐在最里一圈。
除了这种占据地理优势的,最里一圈多是名流了。
太仓三张之一。
东南五君子之二。
颜孟圣人世家齐聚。
乃至于此前南郊祭天时致仕的赵南星、邹元标等人。
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群人正传阅一本册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什么孔家田亩横跨五省,屯田、祭地、官庄,大致罗列其中,只估算便超百万亩之巨。
什么孔家世修降表,南孔北孔嫡庶之争,前元入主中原以来,两孔各自是何表现,宛如现场亲临。
什么以办学和祭祀孔丘为名,假手地方官吏霸占田亩,乘农民破产之危,强买巧骗,乃至直接圈占,无理鲸吞。
甚至将孔家如何加租,用“斗尖”、“地皮”等手段,剥削农户的事公之于众。
其附录似乎还采访了当地百姓,例举受孔家剥削之惨状。
譬如济宁李献可,其族谱上,宣德年间有个祖先名叫李经,恰和孔家洪武年间的“户人”名字相同。
于是孔家便指控李献可为逃户,硬逼他附籍当差。
官府助纣为虐,竟然让李献可无处伸冤,真就被逼做了孔家的“户人”。
如此种种文字,赫然记于此册上。
众人交头接耳,争相传阅。
恰好传到孔承厚手中时,他猛然将书册撕得粉碎!
孔承厚愤然作色:“辱我列祖列宗,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刚落,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
“说得好!”
“何心隐区区罪囚,正当以妖言罪斩首!”
“说得轻巧,你看他身边聚集的上千邪教信徒能不能让你抓去定罪。”
“说到底,还是沈鲤放出来咬人的狗。”
“唉,沈鲤在士林素来名望不差,何苦来哉。”
“这就明知故问了,谁还不是放出来的狗?”
“慎言。”
“慎言什么?一退再退,几代人的身家财资都在背后,哪还有退的余地?就算是那位放出来的狗,也该剪除其爪牙了!”
大家今天聚在通乐园,名义上是赏泉的,实际什么缘由一清二楚。
若只是地方上度田,那他们还有与府衙串通的余地,大家吐个三成出来打发皇帝日子还能忍一忍。
放沈鲤出来巡田算什么事?
甚至还要拿圣人世家杀鸡儆猴。
实在将人逼到绝路!
殷诰听着议论纷纷,叹了一口气:“当初盐政一案在南直隶沸沸扬扬,最后什么结果人尽皆知。”
“如今即便咬到圣人头上了,又如之奈何?”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自己的园林豪宅。
他的视线似乎透过院墙,看到了自己即将被没收的万亩良田。
多好的宅子,难道真要与民通乐?
千辛万苦兼并来的田亩,隐匿的佃户,难道真要如数奉还?
白的银子散给穷人,造孽啊!
但即便如此,又如之奈何?
不怪殷诰沮丧。
他们这一群人,比起当初徐阶领头的南京六部衙门、勋贵的阵容,提鞋都不配。
彼辈尚且一败涂地,他们这群人,又能怎么办?
“此言差矣,当初盐政一案,可不如此时此刻一分一毫。”
殷诰转过头。
只见说话之人乃是太仓三张之一的张意。
不待殷诰发问,颜嗣慎率先追问:“这话何解?”
张意捋了捋胡须:“须知,当初盐政一案,无非几名朝臣、勋贵,勾连豪商而已。”
“彼辈权势根植官面,强权压下,自然立成齑粉,哪怕徐少师也不例外。”
“至于如今……”
轻轻顿了一下,立刻有人不满:“别卖关子,继续说。”
张意正欲解释,却被人抢了话头。
“张兄的意思是,如今新政,无论是度田,还是辱骂圣人,都是天下人的事。”
众人回过头,却见说话之人正是赵南星。
这位南郊祭天呵斥首辅不孝,其弟更是以揭帖面刺皇帝之过,满门忠烈,士林声望自然不低,甫一开口,便是众人瞩目。
赵南星侃侃而谈:“权势根植于官场,皇帝的强权自然一压即碎。”
“如今天下人若是群起反对,难道还能屠灭天下人?”
众人闻言,皆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