耸人听闻到这个地步,竟纸老虎一般,被何心隐一戳就破,这个故事可一点也不高明。
堂内的一干守备官、按察副使、参政,听得巡按御史这样自嘲,也是两手一摊:“方才的描述,不过是随行小吏坊间听来,当不得真。”
“实则曲阜只送来了葛成与几名骨干的头颅,并未附公文。”
“也不知送到咱们这里来作甚。”
说白了,除了曲阜民乱平息这个消息外,其余内容就没有能正儿八经写在公文上的。
这时,知府李得佑示意佐官将装头颅的木匣合上,上前一步正色道:“照下官看来,这并非沈巡抚仓促疏忽,而是揽过推功之举!”
堂内众人闻言一怔。
揽过推功?
安九域听了这话,也皱起眉头。
党内分歧众多,可不仅仅是中枢。
最高领导人集团之间,地方各省与中枢之间,乃至天下百姓之间,互有意见分歧是很正常的事。
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天下财富分配的根基大政。
最后无论是闹得南北一战,还是兵戎见于西苑,古往今来都是数不胜数的事。
山东这处风眼,同样如此。
沈鲤作风强势,又坚持清丈,山东官场说不排斥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丈复核数目相差这么多,地方抚按官在皇帝面前就能留下好印象么?
加上这次民变,就是屎盆子扣在了官位上。
沈鲤届时拍拍屁股就走了,空留一堆怨望在山东,还不是他们这些山东本地管来受着。
几乎整个山东官场都骨鲠在喉。
这种情绪下,大家或许不会在清丈之事上使绊子。
但高举地方抚按官的大旗,将沈鲤挡在山东政务外的默契还是心照不宣的——安九域主动请缨平息兖州府民乱,未尝没有给沈鲤按在曲阜县,不让其插手兖州府其他地方的考量。
按照李得佑这个说法,沈鲤显然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了,出于这些考量,便干脆将平息民乱的功劳,推给山东地方,而自己则独自受下激起民乱的罪过。
说白了,这就是沈鲤寻求山东地方支持,有意让步与示好!
堂内一干官吏也想到这处关节,面面相觑。
官场上还能有这种一心做事,不顾仕途之辈?
安九域一拍大腿:“沈巡抚高风亮节!”
别人也就罢了,沈鲤还真是这种人!
按察司的一干守备官见状,纷纷展颜附和。
“不愧是耿介清流!”
“龙江工大义!”
立刻有人朝安九域暗示:“咳咳,安御史临危受命,不负余巡抚所托,率我等平息民乱……”
话音刚落,安九域冷眼扫了过来,说话之前连忙噤声。
安九域摇了摇头:“将周围几个县的民乱一并平息,完成清丈复核后,本官再上疏朝廷,为诸位同僚邀功。”
所谓投桃报李,功劳不能这样白拿。
堂下几位官吏对视一眼,连忙颔首应下。
“曲阜这边平息了,其余几县当可传颅而定!”
“济宁有殷总督坐镇,周边几县都没起什么风浪,可以不必理会。”
“最临省府的平阳县、动阿县,守备官入城警告一番后,立刻就消停了。”
“谷阳、定陶、巨野、曹县等处,闹得很是厉害,不过余巡抚亲自去了,当不会有甚大碍。”
“也就郯城县、峄县几处了,最早响应曲阜葛成,至今还未平息。”
“吴参政、张守备,劳烦带着葛成头颅赶赴郯城县、峄县,悬城示众,那些乱民能驱散就不要动刀兵……我亲自带人去一趟沂州。”
安九域一番安排,又转而看向李得佑。
他顿了顿,嘱咐道:“清丈复核,还要劳烦李知府上心了,万万不要再留下纰漏。”
眼前的坎还没迈过去,要是再出纰漏,后果想都不敢想。
李得佑拱手应下,做出政治承诺:“大乱之后有大治,这次动荡之后,连鲁王、孔家都老实了不少,清丈当能顺遂不少。”
说到这里,众人齐齐抬头看向李得佑。
安九域也反应过来,看向这位沈鲤旧部,追问道:“沈巡抚现在何处?”
李得佑迟疑道:“说是民乱与孔家偏房有所勾结,如今正配合衍圣公清查。”
安九域扶额无语。
清查?清算还差不多。
正统四年,衍圣公孔彦缙向朝廷的奏报上说,历代拨赐赡庙田土十九万八千亩,募人佃种,共六百二十四户。
但二百年过去,仅山东一省,便占有土地共计三十九万大亩,坐落郓城、巨野、曹州、东阿、滋阳、鱼台六州县地方。
而且还不是三百六十步一亩的那种,至少七百步一亩往上。
其余北直隶、南直隶、河南等地方,大大小小几万亩十万亩不等,其中有多少是侵占,此外还有多少隐田,简直不计其数。
要是清算孔家。
不是孔家这个衍圣公金身被砸个粉碎,就是沈鲤成过街老鼠。
也难怪沈鲤主动揽过推功,争取山东官场支持了,该来的总是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