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几天来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涌上困意,只因昨晚起了风浪,前半夜她昏昏欲睡,并不十分入眠。
李文树似乎从不是贪睡的人。
他闭了闭眼,也只是因为那日光太好了,而后便又立即清醒了起来。他静默地看着她为他戴好表盘后,起了身,走到长镜下,捡起了那只不知什么时候跌落的皮箱子。
他送她的那颗珍珠坠,也是从那只皮箱中取出来的。此时跌落的,却是一张张花白的影像,望真了,那实际是白的脸、黑的双眼,像是波斯。
李文树捡到她面前去,于是她才又发觉——是李文树。
波斯的影像是很小很小的,它那张高扬的马脸时常藏匿在李文树微笑的面容之后。李文树在英国的装束和此时此刻无异,仿佛永远是上等的西服、精细的领结。只有一张在她的手中落下了,然后她捡起来,才望见,他竟然穿了一件朱青长褂子。
几乎不像是李文树。
他在她的疑惑中回道:“拍这张时,年龄应该和你一般大。”
她不知为什么明知故问,道:“这是谁?”
或者是因为影像中的人与面前的李文树判若两人。要细细看,原来浓郁的双眼是相似的,只是曾怯懦地低着,面上没有一点笑容。
李文树道:“这是我刚到英国时,那时我的眼睛不太灵,近年来才渐渐地戒掉了眼镜,但报上的字再小一点,还是要戴上的。”
说着,他从皮箱子中又取出来一个金边长绒盒。盒面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双西洋眼镜,银白边框戴到他的鼻梁上去,犹如高雅的饰品而已。
玉生道:“有什么用呢?”
李文树道:“试一试。”
他取了下来,为她戴上时他注道:“你看我时,有时也会眯着眼。”
玉生被他的双手扶住耳后,然后,眼中的光景霎时间清澈无比,仿佛擦去了玻璃面上的茫茫雾气,记事以来她没有任何一刻能完全照见自己手臂上那条玉镯的纹理,如今低眼去望,才知那水波之中泛起涟漪是青白两色,并不是她以为的蓝色。再去望李文树,他的毛发、眉眼原要更黑一些,他敞露的脖颈处生了一颗十分细小的痣,也是如今才真正望清楚,袁瑞先生所说的他手背处的伤痕,是那般触目惊心。
玉生猛地摘下了眼镜。
他笑着望她,她只是道:“戴久了,倒像是又要晕船了。”
他将长盒收起时,道:“我为你配一双。”
玉生拒绝了。而后她只是说道:“看得清难道不好,不必看清清楚楚,戴了你的镜面,我觉得我刚才写的字丑了许多,挂在那儿十分不雅。”
原是李文树挂上的。
他收了下来,顺着她的话他放进了自己的皮箱子中。后来他要她将那张字帖送给他,一直等到回了上海,他才放在了他的书桌前,不挂起,只是放在桌前。
轮渡在傍晚时分到达宁波的渡口后,又在天色彻底暗去之前离开了宁波。接下来这段水路是玉生这几日来感觉最安稳的一段路程,海上再没有风浪,仿佛睡在了秦淮边上的小船。她在半梦半醒之间睁了睁眼,望见李文树仍然坐在船窗前,他从轮渡上的餐房回到房里来后,又换上了那件红睡袍,不知是梦,或者是真实地,她望见他的红睡袍内衬了那件朱青长褂。他低着眼缓慢地走到床前,拉下红帘,脱下红睡袍要与她一同睡去,只是里面的朱青长褂不见了,他的身躯是洁白的,什么也没有,□□地令她闭起了双眼。
再要睁开,却如何也睁不开了。
只是听见他一遍遍地唤她道:“太太。”
直至红烛亮起,玉生在寂静的帘内真正醒来。李文树仍是与她同床共枕的,她终于记起,今日是第四天,脱下红睡袍,他里面的白丝睡衣仍与过去几天一般穿得整整齐齐。
她忽然唤他道:“文树。”
李文树即刻醒了。
他片刻茫然地望着她,而后问道:“太太,什么事?”
风雨大作的那晚不觉得恐惧,平静的今夜倒让她想流下泪来。只是一两滴,也是无声地,却湿漉漉掉在他的手背上,他发觉了,手飞快伸到帘外去要开那盏电灯,她的手却更快地爬上他的手,止住了他。
她问他道:“你做梦了没有?”
他回道:“没有——你做噩梦了吗?”
她低着声道:“不是,只是像梦,又不是梦,周遭黑漆漆的却什么也看得见,我听见你唤我,我回应你,你怎么也听不见。”
他直起半个身子,卧到床头上,道:“我有时也做这样的梦。”
她不知他在骗她。
接着,他细细地抚摸她卧在软枕上的那条细水长流,她的头发有时会刺到他,但那一根根刺是柔软的,扎着他的手心。
然后他忽然道:“上海那边有一条南京路。”
她一怔,道:“什么。”
他像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