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笑,道:“南京路都能延到上海来,如今水路陆路四通八达,什么路不能又从上海回到南京去。不久,我们会再回南京,在过春节前。”
她在帘影中低着眼,不回话。
他又道:“我已经许多年不过春节。”
风雨又涌上来了,拍着船体,拍着床身,直将玉生清醒的意识拍得昏沉。她再醒来时也分不清是何时何刻是梦境,只看见灯前最后一只红烛点完了,海上正发出一声长长的鸣笛。
轮渡经过宁波的时候,李文树下到宁波的渡口购置过一件鹿皮手套。他说是在一间西洋人开的时装店里购买的,玉生戴上仍然宽大了一些,但西洋人做的手套喜欢在手腕处做一条长结,是白颜色,玉生系了又系,总系不好。于是她想起孙曼琳的手套,孙曼琳的每一双手套也都有这样一条系带,但她总是自己戴上的,除去有一次,兰西为孙曼琳戴过一次。
离开南京前一夜,孙曼琳曾连夜为玉生送来新婚礼物。孙曼琳从她结婚的惊愕之中逃脱出来后,便又立即陷入了不知所云的忧愁之中,只是不和爱乔一样泪流满面。因孙曼琳这样的人几乎是从不流泪的。
她将那新婚礼物送来,注了一句道:“要到上海前再拆开。”
玉生笑话她,笑话她送了什么锦囊妙计。孙曼琳又笑话她,笑话她说出这样老气的比喻,女人一旦踏入婚姻,哪里还有妙计?
但玉生有时又听她的话。
直至轮渡上那位男人,仍是那位瘦小、无言的男人将餐食送来,她吃下后,才挑开船窗又看了一遍越来越近的渡口。然后她重又回到那一只箱笼前,笼面最上一层便放孙曼琳送的盒子,永远是卷草纹路,红白颜色,打开来,原来里面放了一只硕大的蓝宝石戒指。
绒布之下写着她孙曼琳的字,落笔有力地,常有人说是男性的字体。
“你是老气,我是俗气,我没有锦囊妙计,送你的,无非是一只珠光宝气。”
玉生在诧异和欣喜中包好了绒布,合上了盒。她知道自己是戴不完那些戒指的,但孙曼琳并不在意那么多,她只要她送给她的,是宝石行里最昂贵的一只。
锁上箱笼前,玉生又记起孙曼琳的最后一面,她将脸回了又回,直至再也望不见,她才乘上一辆小小的人力车,回家去了。
孙曼琳最后一句道:“我会去上海找你。”
玉生只是点下了头。
这时候玉生还以为孙曼琳会在自己到上海的第一天到来,或者第二天。却不知道她离开南京之后的第二天,孙曼琳和兰西乘上了偷渡到美国的船只,只是几天后又被抓回了南京。南京再没有唤作“玉生小姐”的庇护伞了,孙曼琳痴狂地淋着雨,闹了绝食、罢学,甚至要剪掉头发抗议,但偏执过一段时日后,她还是被迫“出了狱”,那时才去到上海,见到了玉生。
轮渡终于逼上黄浦渡口前,玉生第一次真正地吐出了酸水。她锁上船房门,任凭胃中的另一片大海狂风暴雨,所幸鸣笛声覆过了她的干呕声,接着,是李文树那双皮鞋落在船板上的响声,正飞快地逼近。
李文树道:“到了,太太。”
轮渡无声地停住了。
玉生听见自己的干呕声也消失了,只留下那只白釉瓶中的酸水,晃晃荡荡的声,忽地令人觉得羞耻无比。
于是她推开船窗,退无可退地将瓶中的酸水倒进了海面。她倚在船窗边,回过脸,也是这一刻才猛然地望见一整个黄浦渡口,金黄的渡口上站满了人,似乎要比南京要多得多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地扬着脸。前一艘轮渡更快地停了岸,从轮渡下来,走向岸边的一个个人又是面无神色地,他们有的戴着高高的礼帽,有的女人穿比孙曼琳的裙摆还要大的洋服,烫更卷更短的头发,她们正神色飞扬地走过一个个男子的面前,然后大笑着,直至笑出声来。
玉生在那笑声之中,觉得自己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世界之外,世界之中——
李文树仍然在唤她道:“太太,请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