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603次列车驶入运城站时,陈默在车窗上抹开一片水雾。
七月的晋南,空气中飘着细密的煤灰雨,在玻璃上结成蛛网般的纹路。
站台上“运城某某矿业集团”的横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几个穿深蓝色工作服的装卸工正蹲在消防栓旁抽烟,他们脚边的安全帽里积了半指深的雨水。
陈默下意识摸了摸背包里的剧本,《不可饶恕》的封面上还沾着贵州的青岩气息。
打印纸在旅途中被压出了褶皱,边角处能看到陈默用红笔修改的痕迹。
………
右口袋里的诺基亚3310震动起来,是班主任发来的短信。
“主任说剧本可以,具体回学校商谈。”
“默娃!”
熟悉的大嗓门穿透嘈杂的站台。
父亲陈铁山穿着件半旧的棕色皮夹克。
领口处还别着矿业的“董事长”工牌,正挥舞着那顶用了十年的黄色安全帽。
安全帽侧面用红漆写着“安全生产标兵”。
那是去年陈默考上中戏那年,父亲在矿务局表彰会上得的奖品。
这位运城小有名气的矿老板,此刻像个普通接站的老父亲一样,踮着脚在人群中张望。
脚上的皮鞋鞋沾满新鲜的红泥,显然刚从矿区赶来。
陈默注意到父亲鬓角的白发比记忆中多了不少,但那双粗糙的大手依然有力得像铁钳。
“爸,你怎么亲自来了?”
陈默快步穿过人群,站台广播正在播报煤炭价格行情,与列车进站的汽笛声混在一起。
“废话!我儿子当了大导演回来,能不来?”
陈铁山抢过行李箱,突然一个趔趄,箱子比想象中沉得多。
“装的啥?金砖啊?”
父亲笑着捶了下儿子肩膀,指甲缝里的矿粉蹭在陈默的黑色夹克上。
“胶片机和几本电影理论书。”
陈默想去帮忙,却被父亲挡开。
老矿工单手拎起箱子,肱二头肌把皮夹克撑得紧绷。
父亲身上的烟草味和矿锈味扑面而来,那是陈默记忆中最踏实的味道,混合着井下特有的潮湿铁腥气。
出站口的电子屏滚动着“欢迎回家”的字样。
下面是一排赞助企业名单,陈铁山的矿业公司排在第二个。
崭新的黑色路虎发现停在专用车位,车头上还系着红绸带,明显是刚提的新车。
“专门为你买的!”
父亲得意地拍着真皮方向盘,把安全帽扔到后座。
帽子里滚出几个山核桃,在脚垫上打转。
“听说导演都得有排面,这车够不够派头?”
父亲拧钥匙点火时,陈默注意到父亲少了小半截的小右指。
那是1992年矿井透水事故留下的纪念。
………
车载音响突然爆发出《我的中国心》的旋律,音量调到了最大。父亲最爱的歌,二十年没变过。
磁带显然是老版,还能听到当年录音时的沙沙底噪。
“张明敏的版本最正宗,”
父亲跟着哼唱,跑调得厉害。
“那些小年轻唱的什么玩意儿!”
陈默望向窗外,运城变了,又没变。
新开的德鸡克汉堡在隔壁,王师傅的修车铺依然挂着“矿工八折”的锈迹斑斑的铁牌。
穿校服的中学生挤在奶茶店门口,而蹲在路边下象棋的老人们,还是那些看着陈默长大的矿区退休工人。
远处排土场的传送带隆隆作响,将新采的铁矿石送往精炼厂,夕阳下像条发光的金属河流。
“那个投资的事,我剧本已经写好了。”
陈默刚开口,就被父亲用沾着机油的手拍了拍膝盖。
“急啥?回家再说!”
父亲对新车有些不习惯,开惯了手动挡,新车红绿灯时,手的动作有些生疏。
“你妈从昨儿就开始炖羊肉,选的羔羊后腿,加了当归黄芪,小火煨了四小时。”
方向盘上的矿粉簌簌落下,在仪表盘上积了薄薄一层。
“山影的老刘听说你要回来拍电影,非要今晚请客。我推了,”
父亲转头眨眨眼,“咱爷俩先唠唠。”
车子驶过新建的百货大楼,LED屏正在播放矿务局的宣传片。
陈默突然坐直身体,镜头里闪过父亲戴着安全帽下井的画面。
“去年拍的,”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非让我当什么安全生产形象大使。”
父亲摇下车窗,朝路边卖烤红薯的老人喊了声“老李头”,顺手扔出两包五台山。
红灯前,父亲从手套箱摸出个牛皮纸袋:“拿着。”
里面是厚厚一叠电影票,从《红高粱》到《鬼子来了》,最早票根的已经泛黄。
“这些年凡是有煤老板投资的电影,我都去看。”
父亲粗粝的手指抚过票根。
“你李叔他们笑我附庸风雅,我说放屁,我这是给儿子探路!”
陈默喉头发紧,这些票根上的影院名字,从运城工人文化宫到山西电影资料馆。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