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市将至。
阿灿左手提着茶壶,右手把壶底擦了第十二遍,目光梭巡在盛安街头。
今日晨起时还晴朗的天气,到了挨近晌午就转阴,飘下零零星星的雨点。
有人打伞,有人抬袖疾行,有人抱臂缩在沿街商铺的檐牙下,悠闲地等雨停。
丰乐居内,安静得能听见干燥抹布摩挲铜壶底的声音。
他过于热切的视线,没有招来新食客,却招来了隔壁两家食肆派来打探的伙计,有意无意地聚在门口,朝里张望,幸灾乐祸地张大了嘴巴。
“鬼影都没有啊。”
“阵仗闹得这么大,绣花枕头稻草芯子,啧啧啧。”
“唉,回去跟掌柜的汇报吧,放一百个心。”
“说什么呢?还未到我们正式开业的时辰。”
阿灿骂骂咧咧去赶人,走出了门口几步,离对街更近了,瞧清楚对面仁和店的二楼花窗里,有个眼熟的男人一身绸袍,凭窗而坐,目光如实质般压在丰乐居的牌匾上。
是……虞娘子的父亲,真的来了。
阿灿顿时忘了骂人,立刻跑回去找虞嫣。
“虞娘子!虞娘子,你阿爹来了,不过是在对面仁和店,就在二楼雅座上盯着呢。”
“知道了。”
虞嫣的声音很平和。
她还在检查新菜单里最关键的一道菜。
这是一道用鲈鱼做的鱼肴,盘底是一圈有早桂清幽香气的淡金色鱼汤,清莹透亮。
整条鲈鱼蒸熟,保留了鱼肉的本真清甜,以细竹丝做支架托起,似悬浮于盘中。鱼嘴微张,在盘底加热的炉火作用下,吐出一缕银丝似的蒸汽。
盘边靠近鱼嘴的地方,垂下了一枚细细的“金钩”。
虞嫣最后调整了金钩的位置,交待了柳娘子两句。
她是冲着今日客满做的准备,厨房必然需要多一位帮手,柳思慧是她在舟桥夜市卖巧果认识的归家同路人,也是烹饪好手。
“阿灿,进来帮忙,把卤煮搬出去。”
“这就来。”
阿灿推开进来,与虞嫣一左一右,搬起了灶台上熬了大半宿的一口双耳大锅。
大锅沉重,里头装得满满当当。
行走之间,木头锅盖的边缘飘出一缕喷香热气。
这锅被虞嫣叫做“十里香”的卤煮,被抬到了丰乐居门外,架到板凳上。
滚烫湿润的木头锅盖掀开。
一股浓烈酣畅的奇异香味,像一只无形的霸道大手,顺着斜风雨雾,把整条街道上每个行人的嗅觉都扼住了。它异常醇厚,却包容温暖,在微凉秋雨中,勾起了行路人对家的想念。
想吃一点热的,想在温暖舒适的地方,坐下来,叫满身疲惫暂时落地。
原来只是潦草张望的街头路人,纷纷停下脚步,打量这家在盛安街上显得普通的食肆。
有人记得它在三天前开业过,隐约是个拍苍蝇的样子。
有人在那锅卤煮前踌躇,“小二哥,这怎么卖?”
“嘿,不要一个铜板啊!这位客官,快进来坐!”
阿灿卯足了劲头吆喝,“丰乐居开业咯,进店就送香喷喷热腾腾的卤煮一碗哦!”
伙计过于热情的笑容,急切得想要拉人进去的手势,反而叫食客们观望起来。
众所周知,白食背后都有价码,食肆里实在太空,第一个踏进去的人,需要有踩坑的觉悟。
万一是家黑店呢?
万一不好吃还贵呢?
“我赌一锭松烟墨,定然是为君子慎独,守心而不受惑。”
“你舍得啊?供在书箱里连墨匣都早晚擦八百遍。”
“浑说,哪有这么多遍……”
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嬉笑,透过细密雨雾,从盛安街尾传来。插科打诨的哄笑由远及近,打破阿灿和一群潜在食客的僵持对望。
只见一群身穿澜衫的书生,如鱼群贯入,眨眼间来到了丰乐居牌匾下。
领头人是里头最矮,也年纪最小的。
小公子唇红齿白,华服锦衣,腰佩一根碧玉雕成的湖笔,那眉那眼生得像观音座下灵气逼人的小仙童,身侧长随给他打一把青绸伞,亦步亦趋,生怕他被淋到了一个衣角。
小公子看向丰乐居牌匾,再朝阿灿规规矩矩地一拱手。
“敢问小二哥,这里就是帖子上的丰乐居吗?”
小仙童白皙的手,从袖中掏出一张蹭得有些脏污的帖子,阿灿忙不迭答应了,“是是是,出这谜题的正是我们掌柜虞娘子。小公子,里面请。”
小仙童点头,一群儒生跟着他,浩浩荡荡地踏进去。
他们不像是来食肆吃饭的,像是来踏青的,脸上带了些兴奋与热切,才一踏进去,就被满堂垂落的灯笼吸引了目光。这些灯笼都画了极简的画像,提了笔墨二三。
邗氏子长庚,秋夜拜师。
邗家郎弱冠,与崔尚书千金定亲。
春闱揭榜,邗家郎位列二甲。
……
每一盏灯笼都像故事的一章回,把面目模糊的高官子弟所经历的重要事件补全了。
蔡小郎君眼眸亮闪闪地端详白纱灯罩上的画儿。